《菜市場》

Astrophil
Oct 23, 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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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年前的舊文,稍稍修改,純作紀錄。

外婆捉我伴她逛市場。

她身上的毛衣,針織痕一上一下,感覺如同兩個世紀的人在兩邊用力拔河,年輕的一方無力反抗,落得被拉走的下場。

被外婆捉我去菜市場,是我痛恨的事。放學不久,剛開始和同學在「槍林彈雨」的球場玩耍,展開比戰國更混亂的球戰,就被武功蓋世的「深山老妖」捉去採藥,回家炮製一頓「屠我滿門」的飯菜。她的手緊如「老樹盤根」,任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都無法掙脫。我都未曾尋到藉口,她就一聲聲「小傻子」地喊我,感覺連她手上一條條突出的枯河都在嘲笑我傻。

經過豐碑般的牌坊,肩摩踵接。走到菜檔,外婆看了看,便大聲喊道:「要一斤菜心。」菜販看都沒看我外婆一眼,便隨手抓了一抓菜心,放在秤子上。那菜心就像些快枯萎的芭蕉葉一樣,垂頭喪氣,讓人提不起胃口。那老闆枯黃的牙齒與菜心無異,更可怕的是老闆的皮笑肉不笑,讓我聯想到身邊惡魔的微笑。不過任務尚未完成,還需搶着跟菜販結帳。如果錯失良機,便要等好一陣子了,等那些如機械人般的家庭主婦和女傭們都結帳先了。幸好我們搶先一步,完成交接儀式後,外婆快步離開攤檔的途中,眼急手快地搶了一根葱,放進塑料袋裏。

到了旁邊酸濕香甜的南貨舖,一進到去,我總難不免把衣領拉高,以一掩鼻子。那難聞的氣味感覺與外婆的毛衣同源同宗,想起來就惡臭難當。

「兩磚南乳。」

「好。」

這就是惡魔之間的交易麼?

「傻小子,跟我到市場很辛苦嗎?」

一顆顆尖銳的牙齒在笑容中無意地展現出來。我沒有回答,心中滿載惱火和恐懼。

要買肉了。走到肉檔,挑肉。蒼白的牆把肉映得更猩紅,更新鮮。豬血陰魂不散地留在「豬老大」的圍裙上,刀光閃閃。一塊塊缺乏彈性的肉塊躺在舖着骯髒兮兮的白布的木板上,如死般寂靜,不過他們確實是死了。直至我們走到它們的面前,打破沉默。外婆一手提着菜,一手用她鋒利的指甲插進一塊塊肉裏,可能不小心,可能故意測試它們鮮嫩度吧,不過大抵離不開自己的利益。但最後她只隨手選了塊肉,便草草了事,不知道先前所做的是為什麼。她帶着我們,向室內魚市場的方向走去。

穿過人群,踏過戰場上無數爛菜葉的屍體,血紅的燈罩裏面,是一顆暗淡的燈泡。紅彤彤的燈光和濕漉漉的地面相互映照,燈光灑在被開膛切腹的魚身上,為那些直瞪眼又張大嘴的魚帶來點生氣。外婆的銀絲被映得發亮,托了托眼鏡,用白內障眼、老樹皮般的手在仔細檢查、觀察每一尾魚,又用手指戳,像是在挑人一般。外婆終於選了一尾魚,噢,不是一尾,是半尾。她以老練的聲線對老闆說:「這尾多少塊?算我便宜一點。」

那如沙紙磨擦般的聲音,令我不禁抖了一抖。

「好,算你便宜一點吧,十塊錢。」

外婆這時才滿意地點了點頭。老闆快速地把那尾魚肉都已經發黃的死魚拿到砧板上,慵懶地握着強硬如斯的鋼絲刷,在那脆弱的魚身上刷了刷。也管不上他刮得是否乾淨,因為一塊不明物體將火箭般飛至我身前,我急忙低頭一看,一塊粘着一點血跡的魚鱗黏在我的衣服上。我將它取下,好奇地將它移至鼻前一聞,一股惡臭順着我的鼻腔進入氣管,那腥臭的味道讓我喘不過氣來,一邊手忙腳亂地扔掉鱗片,一邊在心裏咒罵自己的好奇心。但不幸地,再快速的動作,也讓那尾魚在我身上留下蒼涼的痕跡。

「傻小子,又弄髒了?」

「還不是你叫我來的。」這句我沒敢說。

外婆和老闆各取所需後,便多拿着一個紅色塑料袋,連同我,連同剛才的,一個個塑料袋帶回家。

外婆一手牽着我,我望着外婆。她帶着我離開菜市場,一邊用殘破的拖鞋把路旁的紙皮箱踢開,一邊跟我說:「傻小子,黃昏漂亮吧?」

我沒有回答。

此後,每天都上演着同一齣戲,我反而好像成了被虐狂,漸漸愛上了每天如行屍走肉般,牽着老僵屍逛菜市場。直至中學,我搬回與父母同住,和外婆買菜的次數便屈指可數。

可惜一切都落幕了,伴着黃昏的晚霞,伴着我外婆的背影。

牌坊依舊如豐碑般屹立在那,沒想到已經三十年了。聽新聞報道,這裏被大集團收購了,沒幾天就需要拆掉重建成一座大型的購物中心,隨即成為這石屎森林的一部份。

豐碑會被拆掉,歷史如過眼雲煙,兩個文化衝突,年老的一方中被年輕一方一把拔掉繩子。毛衣上多了一個明顯的勾痕。日暮,一切落幕,連同過往的記憶一同消逝。一道水流沿着魚檔一直流到牌坊的樓梯,不急速、不緩慢。

「傻小子,這麼大了,還記得你當時才高到你外婆的腰間。」

我笑而不語,頭點了點。望見白髮蒼蒼的菜檔老闆,彷彿那滿頭銀絲的外婆還在我身邊,扶了扶眼鏡框道是。

「傻小子。」……「傻小子。」

隨後幾天,我都把兒子拉來市場。

「傻小子,跟我去市場。」

看着他那雙怒目,我不禁莞爾。又再看盡那些爛蕉葉、臭豬肉、發黃魚和聽着一聲聲「傻小子」,看着黃昏,一腳踢開爛紙箱,三個時代的人在拔河,最終獲得平手。實在是痛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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